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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,是地理方位;寨,是人文名称。两个字一合,就有了太行山深处这个蓝烟浸润的小小村庄。
晚清时候,东寨村里王姓一门连出父子两代举人。若干传奇之外,还留下一片规模不小的古村乡绅建筑。你要有兴趣,就随着我前往探访。
这东寨村全村座落在一片朝阳的山梁上,从山下往上看去,恰似一面挂在山梁上的簸箕。
最高处,相当于簸箕里端最深的那个部分,是老举人宅。房屋密集,厅堂轩昂,青砖灰瓦的建筑占了足有五六条街巷,俨然村人头顶一个庞大的平台。屋脊上彩色的琉璃瓦点缀其中,越发的在穷山恶水的北方山区渲染出一番峥嵘气象。
老举人宅旁,乃是左祠堂、右官坊。老宅稍出,则是小举人宅和戏台。一村气象到此观止。再往下看,就是低矮的民宅,渐渐地顺着山势散落开来,越往下越显稀疏。
至于为什么这么分布,民间至今有个说法。稍具农家生活知识的人都知道:用簸箕扇簸谷物的时候,谷糠和草皮这些轻贱的杂物总是会随着风势出到簸箕口,然后被扇簸出去,留在簸箕里端的,自然就是珍贵的纯粮了。
地理的分布是这样的讲究,名称里的“寨”字,亦非浪得虚名。你看老宅背靠绝壁面朝陡坡,虽比不上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的华山之险,却也易守难攻,透着一股占尽地利的霸气。和平年头是高高在上的民居,一逢乱世,这里立马就可以当“寨”坚守。
所以你要想拜访东寨举人宅,那你就得先费一番辛苦,跟我攀上太行山的脊梁。
即使对古建筑一窍不通的外行,也能看出这片老宅取材和施工的讲究。所有建筑的转角都采用磨砖对缝的工艺,砖缝细密到插不进一枚铜钱,所以特别坚固,就是流淌的岁月,也磨不秃它方正的棱角。
太行山民间通常的三雕:石雕、木雕、砖雕工艺,在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。檐头、影壁、屋脊、回廊,都春天繁花般地缀满了各种手雕艺术品,或粗犷豪迈,或细腻柔情,或庄重大气,或秀丽轻盈,无不构图匀称,线条流畅,时至今日,这些古旧的艺术珍品仍然发散着超时空的艺术魅力。传统的内容和题材,也寄托着农业文明特有的种种人文理想:多子多孙、多财多福、步步高升、连年有余、福寿双全……遥想它当年红火的时节,满院满巷的匠心被绿云似的树影一掩,该是多么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复杂画面!
就连后墙,举人父子也不肯马虎。你看,后墙上所有的出烟口,都用砖、石材料镂刻成透空的雕花圆口。莲、桃、石榴……人世间甜蜜的果实、美丽的花朵,疏疏落落地定格在墙面上,实在也是村巷一景。晨昏时分,淡青色的炊烟就会从这些隐秘的圆口里袅袅逸出汇入山岚。古时候的乡村文化人,专会在土得掉渣的日子里,借助生活细节酝酿精致的情怀。
小举人住过的院子现在有农户居住。东西厢房除了窗子改过,与整个建筑的风格显得不甚和谐而外,其他的部分还依稀保留着原貌。坐南朝北的主房却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毁于战火,只遗下高高的台阶让人追想它昔日的气象。
老举人的老宅屋檐迭架、斗拱斑驳,规模更大而气势更为雄伟,它能安度九九八十一劫,完好无损地传到如今,真个堪称人文奇迹。遗憾的是,沉重的大门不知在何时已经关上了。一把锈迹斑斑的古锁,把时间锁在门外,世界也锁在门外。
试着推门,门被推开一道缝。扒着门缝往里望,门里的世界恍如古旧的梦境。
宽绰的院内,厚实的大方砖巧妙拼接,砌成菱形吊角的规整图案,砖面上已然浸染了铁红色的水锈;砖缝里却摇曳起水葱样青碧的茸茸细草,整个院子就像一块红地绿格、如梦似幻的大布。阳光,此时正像调皮的小姑娘,在这块大布上跳跃。
而高高的青石台阶则像天梯,把人的目光一直引到门缝里望不到的高处去了。这番情景看得久了,很容易让人生发这样的幻觉:两袭潇洒的青布长衫拾级而下,仆佣如影随行。青衫布履过此门、出此巷,眼前豁然开朗!十里山川顿收眼底,胸襟为之一爽。诗书满腹的父子俩,既是在太行山的一隅构筑了自己的宫殿,怎能甘心被世界遗忘?作为贫困山区难得一现的文化人,他们已够孤独、寂寞。结庐山顶,自诩为人中精英,当然就需要这俯瞰的感觉,当然就需要这万人之上的高度,以便心灵随时可以展开飞翔的翅膀。很难想象,在那些属于他们的年代里,他们是如何的居高而望,临风而栖,对月而歌,并从晨曦里渐渐展开的广大土地上,放飞他们无法收拢的野心。
哦。谁的目光,曾在最高处燃烧?
起风了。历史的翅膀瞬间掠过庭院,滴下一地苍凉。我缩回推门的手,门轴“吱呀”一声叹息,门又关严了。无数个沧桑古梦瞬间远去。
阳光下的庭院仍静静地站立,静如水底的枯叶。
但这绝不是一片普通的枯叶。当你也像它一样静下来,你面对它,细细地审视它,你就可以顺着它繁复的叶脉读出很多故事,读出前人的自信以及他们对社会、对后代的期望,读出曾经被老小举人的青色长衫撩起的,那股带有艺术味道的风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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