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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部
第一章 开辟雾河
大明英宗天顺元年,公元1458年冬,雾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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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多年以后,人们还在遥想那个只有两人知道的日子。
“王太原”,“姜天水”,一对姑表兄弟,当然,这显然是王姜两姓后人对两个雾河开辟祖的尊称,“太原公”,“天水公”,真名王原,姜水也许只有那破旧的族谱上才有吧。两人的形象谁也说不清楚,但几百年后,他们的子孙都在族谱上画了他们的画像,惊人的相似:国字脸,头戴纶巾,长长的胡须,俨然一副学者模样。其实,这是不可能的。
那一天,是两个猎人打扮的年轻人,一人一个火铳,一把大砍刀,一把宝剑,一张弓,一壶箭,两只猎犬,背上背的就更多了,有被条,干粮,大米,吊锅,茶叶,盐巴,装水葫芦,小木盆乃至一些药材,王太原带了一本书,《伦语》,想必他的子孙把画成一个秀才文士模样,与此定有关联,可见,那些非常实用的东西一点也没人记起,倒是一本当时怎么也用不上的旧书让子孙津津乐道了几百年。还有了,两个年轻人是准备带一个大刀就上路的,是他们的父母,妻子,兄弟好说歹说逼他们带上家家伙伙一大堆的。为此,王太原走时还在骂妻子汪氏麻烦,骂得年轻的妻子珠泪双流,但又不敢当面流出来,怕给丈夫晦气。
初冬的河床河水很小,只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,但河两岸古树参天蔽日,豹吼狼嗥,河岸非沙即石,很不好走,最坏的是要不断的过河,一会儿河水在这这山脚下,陡崖旁,一会儿又在河那边奔淌,倒有一些地方是可以从突出的石块上跳过去的,还有一些地方只好脱去鞋袜涉渡了,两人只好轮流,一人脱去鞋袜,背着另一个人,还有两人的鼓鼓囊囊的,叮叮咣咣的物件。这些辛苦倒没有难住这对年轻人,只是河道旁一些宽阔地带,已经有人占据了,都插上了标记,一些分叉的小河上,也有人占据的痕迹,他们也在沿途几处低平一些的河谷地段插了标记,用刀削了木板,用剑刻上“王”字,“姜”字。但是地方不大,总是不满意,于是继续上行,第一天天黑时,他们找到一处崖洞,烧起一堆火,把吊锅架到火堆上,烧了两碗开水,煮了饭,就着咸菜吃了,后烧开水泡脚,这是父母、妻子嘱咐他们每天的功课,他们都非常兴奋,他们相信,能够为家族找到一块新的发展空间。
这是大明英宗复辟后第一年,大明开国已经九十年了,安庆府治下的百姓又开始了一次迁徙大潮,姜天水常听祖父讲起九十年前的迁徙。难民为了逃避朱元璋,陈友谅争夺天下的战乱,挤在一个叫做瓦屑坝的渡口,大家茫然不知所措,等到他们把带出来的粮食,牲畜吃完了,才传言安庆府由于过去抗元被镇压,人民凋零,一古脑儿地涌到古皖大地,一些人来了又走了,不知流落何方,但大多人留了下来,他们有势力的,有生产资料的,就占据一些土地,势单力弱的,就成了当地土著居民和强者的佃农。大明开国为安定天下,推行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政策,因战乱而抛荒的田地,谁耕作谁有之,原主若有归来,官府另拔土地给他。于是,几十年战乱中抛荒的土地大量被开垦出来,平原地带,乃至邻近平原的山区谷地也全被人开垦出来。
姜家夫妇来到古皖山下,一个名叫姬河的皖水上游村落时,再也无力前行了,夫妇俩两个孩子,一女一儿,一路上,他们多次拒绝了卖掉女儿换粮食衣物的建议与警告,也不愿到人家当奴当仆,姬河王家定居古皖后北已有上百年,他们看到王琅琊家殷实,厚道,热心,执意要把女儿送给王家,因为再不送人,那只能饿死了。他们不要钱,也不要一点食物去填那辘辘饥肠,只想王家把她们的女儿养大,自己讨杯水喝就走。王家被姜家夫妇的志气感动,就说看中他包裹中的一本书,一本临饿死还不抛弃的书,一本半旧的《伦语》,坚决要买这本书,开价是一套农具,砍刀,三石谷子,还有隔山一个大河谷,宋朝开国宰相赵普半部《伦语》治天下,这书值钱,姜氏夫妇虽知道王家有意帮他们,燃眉之急推脱不了只好答应。
从此,在大别山的东麓,皖水之滨出现了一条十里姜河。姜家夫妇一面开辟家园,一面教儿女读书,十年后,王家娶了姜家的女儿,不过三年,姜家娶了王家的女儿。皖涧山两侧姜王两家开枝散叶,日益繁荣兴旺。
天不佑大明,开国几十年来,几无大治,还有靖难之役,与残元拉锯战,没有多少空闲日子。突然平地一声惊雷,“土木堡之变”,英宗被俘,五十万明军全军覆没,大明国势从此一落千丈。战争与赋税压得老百姓抬不起头来,北方的难民成群结队,走州过府,往南流徙,他们不断侵扰地方,引起骚动,但大明并未日薄西山,很快沉静下去,他们大部分卖儿卖女,成为佃农与奴仆,也有一些钻山越岭,企图寻找一块栖身之地,云贵那边自然是他们首选地,大别山深处也不断有人光顾。上百年了,人口的增加,土地肥力锐减,古皖的住民也深感生存空间的狭窄,他们近水楼台,有着丰厚的物质基础,就是晚那么一步,也可反客为主,、后来居上的,要知道,赤手空拳闯森林是很危险的,并且他们并没有晚一步。
篝火上添加了许多柴,呼呼燃烧着,猎犬在洞口不断狂吠着,这块不知有没有留过人迹的土地上,今天总算实实在在有了人类的活动,这火焰已经照亮了这片天空。
“弟兄们都到了哪里,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天地吗?总该没什么事吧?”姜天水不知在问人还是问自己。
“子曰:‘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’相信这天下的山水会欢迎天下勤劳的人。”王太原对着火光在翻那本《论语》,“放心吧,我们是有准备的,又是结伴而行。”王太原自己也很挂念他们,不过得宽慰表弟。
“听到没有,上边河水急得多,还有一般奇怪的呼啸声,这河不是到了尽头吧?”姜天水说着走到洞口认真听起来。
是有一股怪声,风急速掠过空洞的声音,但是这边风并不大呀,王太原早就注意到了,但不敢说出来,想了想,道:“老表,也许是上面河道变窄了,深了,不过这决不是河尽头,河水大着呢,到源头总该还有上百里。”
“对了,老表,家里人会想到我们今夜睡在这山洞中吗?”
“你呀,君子食无求饱,居无求安,有个山洞应该不错了。”
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,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,狗叫声让他们不断朦胧地醒过,但真正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,太阳已升到半空,河道林中一片光亮,王太原的猎狗大黑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只大野兔,把两人乐坏了,王太原把狗抱到怀里,抚摸着它,笑道:“太能干了,谢谢你!”姜天水急忙添柴烤兔子。
“我猜这上面有草坪,大林里兔子少。”姜天水一直在给表哥提问,这回先判断了。
“这可是个好地方啊,河里鱼多着呢,找到了落脚点,我们先结网打几网鱼尝尝。”王太原又洗米煮起了米汤。
吃饱喝足后,两人两犬又出发了。在河床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里路,发现了一条支流,两河交叉处有一块草坪,面积很大,后面是高山,密林,姜天水削了一根木杆准备插上时突然发现岸边草丛中已插了一木杆,姜天水气得跳了上去,踹了一脚那杆,弯腰要拔,王太原拦住了。
“算了,人家占了,看见没有?”
顺着王太原手指方向,果见那边有砍倒荆棘的新迹。
“这是近几天留下的,他为什么上小河,莫非有一部分从大河上去的?”姜天水有些泄气。
“这小河边路迹很大,似乎上面有人长时间住的,我们走大河。”
王太原拍拍表弟的肩,二人顺着大河往上走,不到一里,就见一个四五尺高的瀑布,下面一个大水潭,从旁边爬上去,河道一下变窄了,两岸全是耸入云天的陡壁,太阳也不见了,冷风打着旋在河谷里悲鸣,在树梢嘶叫,姜天水笑了说:“看来我们只得从这里淌水过去了。”
王太原已开始蹲下来脱鞋了,笑道:“岂能不过,老表,我背你。”
“不行,不知水路有多长,我们一起过去。”
两人高高卷着裤腰,手牵着手,在这刺骨的冰水中,在滑得象抹了油的河床鹅卵石上跌跌撞撞地前进。两条狗忠实地跟在身后,顺着河道,攀着岸边河柳,终于走过大约两里深深浅浅的河水,两双已然成了冰棍没了知觉的脚,又站在了河石滩上。
“要不要烤一烤”,姜天水问。
“不用了,我们是赶路,一会儿就暖了。”
“这鬼地方,我看叫鬼谷”,姜天水擦着脚上的水狠狠说。
“不对,应该叫希望谷,看见没有,上面已经宽敞了,我想,上面不远就该有大的天地。”王太原非常兴奋。
河道在这里打了几个折,但河滩上还是有路可循,转过最后一个河弯,走出河边杨树林,面前展现出一个大河湾。
“怎么样,老表,这里有多大呀,我看呀,三千石稻田都能开出来,够我们住了。”
“我们捡好的占一块,再往上找找吧。”王太原还不甘心。
“老表,我不找了,看见没有,前面又是水路,没有河滩可走了,我就要这里了。”姜天水下了决心。
“好,老表,你要这里,你休息一下,赶快插标,我再往上找,看见前面那山嘴吗,我们以那里为界,上面归我。”
两人拉了拉手,姜天水兴奋地带着狗钻进林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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